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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工程：为何突然提“嬗变”？ 文／黄传会
1999年3月，中国青基会向社公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经过深入调查、广泛论证、慎重研究，决定从1999年起实施希望工程战略重心转移。 中国青基金的秘书长徐永光把这种战略转移称为希望工程“嬗变”，而老百姓则说“希望工程要结束了”── 十年前那个普通的春天，几位颇有责任感又竭力想施展自己能力的年轻人走在一起，想干一番事业。于是，他们大胆设想，异想天开；于是，便有了后来的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简称中国青基会)，便有了希望工程。 十年来，希望工程已经累计接受海内外捐款十八亿四千万元。这些钱款使贫困地区二百二十九万名失学儿童重返校园，建起了七千八百多所希望小学。更重要的是，希望工程激起了社会广泛的助学热潮，唤起了民众的自治互助精神。希望工程对于当今中国社会的影响，远远超出了实施成果本身。 对希望工程这个题材我整整跟踪了十年。 “希望工程有腐败吗？”或许因为我对希望工程比较了解，这些年来常有朋友这样问我。我总是笑而不答。说有腐败，我举不出确凿的例子；说没有腐败，我又不敢打这种包票。 有一次，连中国青基金的秘书长徐永光都对我说：“我真希望你能写写希望工程光环下的腐败。现在，连救灾款都有人敢吃，希望工程做这么大，没有一点问题，怎么能让人相信？”我答：“好啊，只要有这样的案例，你们又允许写，我当然可以写�！比欢旯チ�，我没有写过希望工程的腐败，不是有什么顾虑，而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发现具有报告文学意义的人物和事件。 这也是一种怪现象，现如今对任何一件事，说没有腐败，谁都不相信…… 撤掉一个小学校长 记得在一次“希望工程全国社会监督活动日”的新闻发布会上，《光明日报》的记者提了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现在社会上有许多腐败现象，有人担心希望工程也会有这类问题，对此你是怎么看的？” 徐永光以十分肯定的口气回答：“希望工程不会出现腐败，而且有能力杜绝一切腐败现象的生长。根据是：第一，希望工程的发展是以千千万万捐款人的慷慨捐献为条件的，在每一笔捐款的背后，都有一双监督的眼睛。公众监督，是希望工程最好的�；ど�。第二，我们充分意识到，管理是希望工程的生命。几年来，希望工程的各项管理制度在逐步建立和完善，管理手段在不断加强。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发现一起希望工程捐款的贪污舞弊行为。第三，希望工程的工作人员队伍需要具备高度的责任心和奉献精神，这是我们努力要求的。重要的是，公众压力和内部监控使我们有能力及时清除希望工程中任何形式的不轨行为，不给腐败现象以滋生的土壤�！� 当然，徐永光心里明白，说“希望工程不会出现腐败”，那是就事情的总体而言。而做这么个牵扯到千万人的大项目，枝节上出现一些问题则是完全可能的。 1995年6月30日，中国青年报社《内参情况》上，刊登了一封群众来信，反映“□西省吴旗县吴仓堡乡某些干部，有什么好处都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就连上面分下来的几个希望工程救助名额，也要同贫困家庭的老百姓争个先后。去年，吴仓堡小学分到了十六个希望工程救助对象指标，乡干部的子女就占了十三个�！薄叭褐诳释缟狭斓己蜕霞吨鞴芙逃耐�，能就此事对全乡老百姓有个说法�！� 7月27日，徐永光接到有关领导批示转来的《内参情况》，越看越觉得问题严重。当即通报□西省希望办，要求迅速查明情况。 7月29日，由吴旗团县委、县监察局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开赴吴仓堡乡。很快查明情况： 1994年，经县希望工程办公室统一分配，将西北国棉三厂救助的十六个名额，十五个分配给吴仓堡乡小学。当年6月，吴仓堡小学校长宗某某接到乡教委要求呈报失学儿童名单的通知后，既未同村委会商量，也未报乡教委审查，而是个人独揽，擅自以学校的名义直接将名单上报县希望办。在上报的被救助儿童中，有六名为乡镇干部子女，两名是民办教师子女，其中包括宗某某自己的两个孩子。宗并于1995年3月，给每位救助对象发了一学期三十元的救助款。 《希望工程实施管理规则》明确规定，国家干部子女和教师子女不在希望工程资助范围之内。宗某某身为小学校长，利用职权，弄虚作假，以权谋私，他的行为严重违背了希望工程的管理条例。经过工作组的教育，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承认了错误，并表示愿意接受组织处理。 7月30日，吴仓堡小学重新上报“调整救助儿童名单”；8月4日，吴旗团县委下发《关于撤换吴仓堡小学十名希望工程救助对象资格的通知》。 9月13日，县监察局决定给予宗某某行政记大过的处分。10月9日，吴仓堡乡政府决定撤消宗某某小学校长(股级)职务。 实事求是地说，如果单论金额，宗某某这个小小的芝麻官，在有限的权限内，以权谋私，个人才不过占了60元的便宜，整个事件牵涉的经费也不过二百多元，还不够一顿普通的饭钱，在平时是绝对不会被撤职。但是，他撞到了希望工程的“枪口”上的了，谁敢为他说话？谁敢替他开脱？ 我曾经查阅了中国青基会监察办的有关文件，自1995年以来，因违规，受到处理的个案共有十三起。尽管希望工程是如此的崇高和纯洁，尽管希望工程的每一分钱都是“高压线”，仍然有极个别的胆大妄为者，敢于以身试法。 值得特别说明的是，这些挪用、贪污案所以能被发现，或是由当地知情者揭发，或是由于捐赠方未得到回覆，一级一级查询后暴露。由此可见，希望工程不是“暗箱”操作，而是具有极大的透明度。希望工程的每一笔善款，都置于方方面面的监督之下。 如履薄冰 如临深渊 这些年，每当有人问及徐永光做希望工程的感受时，他常常要用到三个词：“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盎袒滩豢芍杖铡�。 是的，当你的手中拥有几千万、上亿元的资金在运转，而这些钱又牵连到上千万人时，你敢掉以轻心吗？你敢高枕无忧吗？ 希望工程资助了数以百万计的失学儿童，每一个接对救助从头到尾要经过二十多道手续；它同时还援建了几千所希望小学，从募捐、签署协议、发包工程、组织施工、工程验收、财务审计直至开学典礼，哪里出了问题，谁都担当不起……所以，徐永光在多种场合多次强调：“虽然我们不能保证希望工程永远不出问题，但我们可以保证只要发现了问题，就一定会严肃处理。为了不让海内外每一位为希望工程奉献爱心的人失望，我们将会像�；ぷ约旱纳谎ズ次老Ｍこ痰那灏�！” 正是为了捍卫希望工程的清白，触发了中国青基会与香港《壹周刊》的一场官司。 1994年1月21日，由香港壹周刊出版有限公司出版的第202期《壹周刊》，以特大号字，在封面上作出《千里追寻七千万元下落，希望工程善款失踪》的大标题。扉页题记用侮辱性的语言写道：“闹哄哄的希望工程筹款，在香港搞了两年，香港人善心爆棚，共捐七千万……但这七千万最后去了哪里，却仍然不清不楚�！� 这之前，《壹周刊》记者屈颖曾到吉林和浙江的两所希望小学走访了一趟，凭借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以偏概全，便发表了这篇极不负责的诋毁性文章。 中国青基会立即给予驳斥，在香港媒体发表了《希望工程捐款笔笔落实，谁在欺骗民众》、《败坏希望工程，受害者是谁》、《还事实以本来面目》、《来自吉林、浙江的调查报告》等文章。 由于《壹周刊》在全球公开发行，其耸人听闻的报道，严重侵害了中国青基会的声誉，使一部分捐款人，对希望工程产生怀疑，直接影响到希望工程在海外的正常推行。在《壹周刊》诽谤文章发表前的25个月里，中国青基会平均每个月收到来自香港地区的希望工程捐款300多万元；而该文发表后，5个月来，海外捐款数额急剧下降，每月收到捐款仅十余万元。 该声明的声明了，该抗议的抗议了，该做的工作几乎都做了。然而，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要想讨回公道，要想还希望工程以清白，只剩下一条路──打官司。 听说徐永光准备到香港打官司，有人劝道：“香港的一些报刊，就是靠制造耸人听闻的新闻过日子的，你理它干什么？”有人说：“香港那个地方非常复杂，《壹周刊》的背景也非常复杂，到香港打官司，别打不着狐狸反弄一身臊！” 徐永光决心已定：“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我不相信在香港白的能变成黑的。信誉是希望工程的生命，就是打死在香港也要打这场官司！” 1994年7月30日，中国青基会向香港起诉《壹周刊》。 由于《壹周刊》事件所涉及的范围比较大，且是在香港诉讼，受地域、语言及法律诸方面因素的影响，这场官司整整拖延了6年。 2000年3月13日，中国青基会诉《壹周刊》诽谤案终于在香港高等法院开庭。诉讼双方都请了香港最有权威的律师。 15日，徐永光作为原诉方的证人出庭作证，接受对方律师质询。对方律师就希望工程的捐款、管理、监督，一一进行盘问。他竭力试图运用各种证据来说明，希望工程在运作工程中，中国青基会确实存在管理上的一些问题。 徐永光显然是有备而来，对于律师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他都给予准确而又令人信服的回答。他还巧妙地把握时机，适时地将中国青基会在财务管理。监督等方面的情况向法庭展示。徐永光充满着必胜的信心，这不仅仅因为为了这场官司他和他的同事们已经准备了6年，更重要的是，他坚信希望工程没有腐败，是经得起任何时间、任何地点考验的！ 23日，全部庭审结束。 3个月后的6月20日，香港高等法院作出一审判决：一，法庭裁决原诉人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胜诉；二，被诉人赔偿原诉人损失港币350万元整；三，被诉人需付原诉人法律费用；四，有关利息如双方未能同意，由法庭裁决。 对一审判决，徐永光表示满意，他说：“今天，我们终于可以欣慰地说：中国青基会及其实施的希望工程，没有辜负海内外各界，特别是香港公众的期望，它是清白的。香港高等法院的判决，不仅让中国青基会讨回了公道，也让所有关心支持希望工程、关心内地教育发展的香港善心人士得到安慰，更是那些嗷嗷待哺的贫困地区孩子们的福音！” 嬗变
1999年3月，中国青基会向社会公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经过深入调查、广泛论证、慎重研究，决定从1999年起实施希望工程战略重心转移。 战略重心转移的主要内容是：由过去对贫困地区失学儿童的普遍救助，转到对优秀受助生的跟踪培养和对希望小学的扶持上来；调整对失学儿童的捐助方式，将传统的由希望工程实施系统受理捐款并安排结对资助的做法，变为由捐款人通过学校直接予以资助；总结研究希望工程的实施经验和发展规律，充分利用其无形资产的品牌效应，更好地推动社会公益事业的发展。 徐永光把这种战略转移称为希望工程“嬗变”，而老百姓则说“希望工程要结束了”。 据我了解，徐永光在一两年前，便已经有了希望工程“嬗变”的心思。其依据是：第一，经过十年的艰难历程，希望工程从小到大，日臻成熟，达到巅峰。巅峰之后，风光不再，一切事物的发展都不可回避由盛及衰的自然法则。就像树上挂着的果子，熟了，是主动把它摘下来好呢，还是让它熟透了掉地下烂掉好？一般人都会选择前者。第二，这些年来，我们抓管理几乎竭尽全力，对希望工程的要求95分不行，99分也不行，因为百分之一的失误都意味着一万多笔捐款，上千万元金额出问题，肯定被打倒。即便99.9分也很悬，也涉及上千笔捐款，上万元资金。做希望工程必须是万无一失。尽管希望工程有着最优良的管理和最严格的监督，但是在这么大的范围内实施，谁敢保证没有失控、闪失的地方？直到今天，希望工程在人们心目中还是比较完美神圣的事物，在社会对希望工程管理质量的要求近乎苛刻的背景下，任何一个局部的恶性事故的出现，都可能使希望工程的崇高声誉毁于一旦，万劫不覆。第三，希望工程所依据的经济社会发展和政治基础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希望工程产生和发展于90年代的中国，这些年，正是我国政府致力于扶贫攻坚和实现普九目标。政府扶贫的力度不断加大，通过财政拨款用于资助失学儿童和贫困地区教育的专款数额已远远超过希望工程所筹集的资金。贫困地区经济、教育水平和人民生话更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且，我国政府已经向全世界公开承诺“不再把贫困带到下一个世纪”。如果说，当时中国青基会提出“救助贫困地区失学儿童”的口号，是对党和政府社会发展计划的积极呼应的话；到了下一个世纪，再喊这个口号，不仅在政治上已经不合时宜，在实际需求上也已发生根本变化。那时候，贫困地区因家庭贫困交不起书本费而失学的儿童即便有，也是个别现象，将不再是一个需要动员全社会力量予以关注的问题。 徐永光“嬗变”理论依据有三条：事物发展的规律；管理的忧虑；大背景的变化。仔细推敲起来，这三条并不能站住脚。徐永光强调希望工程达到“巅峰之后，风光不再”。现在的问题是，希望工程是不是已经达到“巅峰”？十年来，希望工程筹集了18个亿的善款，救助了两百多万名失学儿童。18个亿和两百多万名就是“巅峰”吗？有人算过一笔账，18个亿人民币，在北京或上海，只仅仅够修两三公里的地铁。有人还提供了这样一消息：1995年，全国希望工程接受捐款是两亿五千三百万元。而当年北京推出“养狗交钱”的规定后，竟有9万只只狗的主人按规定交了钱，“北京限犬办公室”收到的“限养费”高达近三亿元人民币。北京人养一只狗需要上交3300元，而贫困地区的一个穷孩子，只要能得到400元的资助，便可完成小学的学业。对于我们这个泱泱大国更不能说已经达到“巅峰”。十年前，中国青基会向海内外表示了这样一种信念：让贫困地区的所有儿童，都拥有受教育的权利！如果这个目标尚未实现，又怎能称希望工程已经达到“巅峰”。徐永光一直忧虑希望工程的管理，但是，因为害怕管理出问题而将希望工程“嬗变”了，还名其为“使这项在当今中国最具有影响的社会公益项目善始善终”，这能站住脚？关于“嬗变”大背景的分析，理由也不充足。我们是个发展中国家，所谓的基本解决贫困问题，是指解决农村中那部分赤贫人口的温饱问题。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西部地区将依然存在学龄儿童的失学和辍学问题，中国青基会将依然有“用武之地”，何必如此着急就把希望工程给“嬗变”了？ 有人一眼看穿，徐永光关于希望工程“嬗变”理论，不过是种托辞而已。他的难言之隐是，我们的法制建设尚不健全，特别是关于基金会的管理还没有一整套完整的切实可行的法律保障。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徐永光自己可以做到自律和清廉，但他怎能保证希望工程所有管理者的自律和清廉？作为个人，他没有力量铲除产生腐败的土壤。早日将希望工程“嬗变”了，既保住了历经十年奋斗、来之不易的希望工程的名誉，又保住了自己的名声。 为了不使希望工程产生腐败，而将其“嬗变”，如果把这个看成是徐永光精明之处的话，那么，在这种精明的背后，是否又同时透出一种无可奈何？ 前不久，我与徐永光有过一次聚会。 我说：“希望工程干了十年，说成功的话，也应该算是成功了！” 他说：“这个机构我在的时候成功，它不算成功；这个机构只有在我走了以后，它继续成功才算成功！” 我问：“你怎么保证有一天你离开这个机构时，它还能成功？” 他沉思了片刻，说：“在离开中国青基会之前，我要努力建立起一套切实可行的监督机制，用制度杜绝腐败，确�；共槐蛔约旱氖杪┧虻�。由于大的法制不健全，我这个位置有太多的诱惑、太多的机会、太多的漏洞，而人性又是那么的脆弱。由此，要有一套强有力的机制，一方面保证捐资者和受助人的权益，另一方面也是对我们自己负责，免得我们的同事『一失足成千古恨』，事业毁了，人也毁了�！� (摘自《今日名流》200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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